第二天便去買了信封與信紙,均十分粗簡、不能夠滿意,但算了,只管隨意吧。形式高級但內(nèi)容次等的體驗,難道還不夠多嗎。
午休時,歪在沙發(fā)上,他有點躊躇不安,一直在想著,跟謝伯茂寫些什么才好。他幾次起身來,手機打到靜音,QQ改成隱身,退出郵箱和微博,還把電話擱起來。卻沒有什么任何幫助,腦中仍是一片茫茫荒漠。他難過地捏住沙發(fā)扶手,把真皮抓得皺成一團——莫非現(xiàn)今已經(jīng)不會訴諸紙筆了?還是心里話太雜,反而無從談起?更或者,他的心里,根本就沒有什么了。真不如女兒呢。
陳亦新最后順從了這不知是太滿還是太空的狀態(tài),只把兩三張備好的空白信紙認認真真疊好,仔細地塞入信封——心里倒也并不感到多么遺憾。謝伯茂是他的朋友,當然會“看”明白他剛才所“寫”的。
他用膠水封口,一邊淡淡地想起來,信紙有多種疊法。豎著三折然后橫過來對折。橫著對折再豎著對折。中學有個同學會疊成一只復雜的仙鶴。記得還有郵票的講究,什么倒著貼表示“我愛你”,兩張對著貼表示“我想你”,三張連貼表示“我等著你答復”什么的。曾有個女同學,喜歡在封口處印上她的一枚唇印,香艷地表示“以吻封緘”……他其實并不欣賞這些小玩意,此刻也只是順便想到而已,像是悼念一些死去的事物。
直到最后寫信封時,才感受到一陣儀式感(到底還是儀式?。┑挠鋹?。南京有許多他喜歡的舊地名,那里面曾走動過許多他喜歡的人。劉勰、李煜、李漁、顧閎中、髡殘、吳敬梓、甘熙、張之洞……閉眼隨便想了一個早已消失掉的舊街巷,滿意地信筆寫下,好像這個作廢了的地名便足以代表這封信札的全部內(nèi)容。
手里是一枝羊毫,因放置久了,被蟲子咬過,勉強可用。本可以重買新的,但這筆實在是禿得可喜,正符合他這半半拉拉、欲訴已忘言的心境。
寫信不久竟成了習慣,雖然信內(nèi)從來不著一字,唯一像樣的動作只是在寫一個又一個即興想到的舊址……禿筆行進著,半澀半柔地摩擦著簡陋的牛皮紙,那聲音恬淡極了,像是什么可愛的小東西簌簌落在近旁,刻錄著他給這個世間留下的小小痕跡。
稍后,他步行出門,把信丟進明顯空蕩蕩的郵筒。大街上萬物喧囂,他靠近郵筒側(cè)耳聽那靜謐的回聲,像聽一枚石子掉進深不見底的古井,它一直掉、一直掉啊,掉到了大地深處,然后穿越過孤獨旋轉(zhuǎn)著的地球,并繁復環(huán)繞著穿過月亮、土星與木星,進入繁星閃耀的太空。謝伯茂就在那里的某處,等著這封信。
……這個過程自由而離奇,陳亦新非常享受。
5、李復一直記得,好像是87年、88年樣子吧,有封繁體豎排的信,臺灣花蓮寄來的,收件人叫做“秦張氏(小名紫英)”,信封背面還歪歪扭扭寫了“臺灣老兵感謝仁人義士幫忙尋親”之類的話??蛇@位老兵的舊住址早就改成了工人文化宮,并且文化宮早也不開放了、因為又在計劃著改建為快餐連鎖店……李復的小本子記錄得很清楚,這封信他整整查找了五個月,吃得苦多了。最后在關(guān)懷醫(yī)院找到的秦張氏,干癟得像絲瓜筋,口水扯不斷地流,已患老年癡呆癥,身邊一個低眉耷眼、邋里邋遢的老兒子替她拆了信,看了幾行,這四十上下的漢子突然搖晃著嚎哭起來:你干嗎騙我,我這不明明是有爹的嗎……
這電視一樣的場景總讓李復發(fā)出由衷的感嘆。唉,人與人,不管是夫妻、兄妹、父子、朋友,說來平常,其實真是不容易的,世界這么大這么亂,總會發(fā)生許多的事,弄不好就失散了?!氨臼嘘惥}”,你也是把謝伯茂給丟了吧?他又是否知道你在這么辛苦地找他?我是真想幫你一起找啊。
當天晚上,李復做了個夢,一個挺不錯的夢。夢里有高音大喇叭,就是以前廠礦、學校或是農(nóng)村大隊里的那種高音大喇叭,不知通過什么特別的關(guān)系,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很有力地從大喇叭里傳出來,回聲嗡嗡:現(xiàn)在廣播找人,現(xiàn)在廣播找人,請謝伯茂同志聽到廣播后速到郵局來。請謝伯茂同志……
醒來后,李復似有所悟。這個謝伯茂既然不見于本地戶籍,那必定是一個外鄉(xiāng)人……這么一想,還真是通順了。李復重新有了力氣。也許,還是有希望在退休前把這批信給圓滿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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