幸福的生活里也會有各種齟齬與曲折,幸福與齟齬的輪番作業(yè)使白大梁的頭發(fā)過快地花白了。在大大小小的女子面前,他自慚形穢,覺得自己是一事無成。在村里,在自己家里,他都在邊緣化。農民而不好好地種地,開飯館開旅社賣雜貨,這使他若有所失。而不論是趙麗華,是呂二鳳,是白杏,是白鋼,都比他強。大家都說白鋼其實是杜鐵栓的孩子,但是他跟著趙麗華走了之后,沒有改姓。既然姓白,他白大梁就對他有父子之情。每每想到這里,他會愴然淚下。他又不敢承認自己對白鋼的感情。他惹不起呂二鳳,他在自己的家更像是一個打工佬。他也惹不起杜家,他誰也惹不起。唯一使他有些驕傲的東西,是他的紅袖標,紅袖標代表的是國家,封山育林,育草,要改善首都的環(huán)境條件,他有他的任務。
又一年,二〇〇九年,白杏生了個大丫頭,又白又胖。白杏說,一定要讓她好好上學,她要天天給女兒補功課,等女兒考上了大學,會帶著她去找姥爺。如果那時姥爺不在了,就去給姥爺上墳,彌補她這個不孝女子給老人帶來的遺憾。
白杏還說,她相信她的女兒一定比她更幸福,更出息。光陰去得太快,轉眼,白杏也到了把自身未能實現的夢想寄托到下一代身上的年紀了。生命延續(xù)著,對于幸福與出息的希望也在延續(xù)著。
十六
老王到這個村來居住已經滿十五年了。這次走過呂二鳳開的雜貨店,與二鳳閑聊了幾句。在二鳳的熱情邀請下,他走進他們的店鋪看了看。有一套體量不小的風鈴引起了他的興趣。風鈴其實不完全是鈴,應該叫風鈴兼風管或風笛才對。大小不同的五個金屬管子,稍稍有風,管壁發(fā)出的是叮叮咚咚的清脆撞擊與嗚嗚嗡嗡的悠長之聲的和鳴,管內的空氣發(fā)出的是CDEGA五個悶音,或者也可以說是多瑞米騷拉。五個音無序地或因無序而似乎有序地參參差差地響了起來,忽然一聲像《紫竹調》,忽然一聲像《梅花三弄》,忽然一聲像京劇過門中的《夜深沉》,忽然一聲像《小放?!?。忽然隨著風力的加大風笛激越起來,它挑動得你淚眼迷離,世界如何會這樣地眼花繚亂,悲喜莫名。一會兒又因為風力的減小而淡漠了下去,它撫摸得你萬念俱空,山溝里竟如此淡淡濃濃,終于失落。來無影,去無蹤,似有意,更無情,沒有所謂,卻是心驚。而金屬管壁的碰撞,清清脆脆,零零碎碎,如水,如波濤,如滾動鐵環(huán),如春汛破冰……
山野的人也是這樣,碰碰撞撞,起起停停。風起了,聲起了,動人得心醉心軟,撩撥得你無比動情。原來會有這樣散漫與游移的旋律,訴說著捏不成個兒畫不成形狀的喜怒哀樂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訴說什么。風要停了嗎?在你剛剛摸著了一點脈絡,體會了一點天籟的時候,慢慢地,聲音漸趨收起,共鳴余震仍然長遠,再長遠它也漸漸卷起來了,一直是若有若無,若無若有。你感到的是留戀與失落,既空虛又充實。你忽然想為山風與風鈴、風管與風笛淺哭一場。
終于,你笑了。
笙管本無律,清風顧盼閑:哀哀稚子意,眷眷親人憐。歲月悲華發(fā),流光愛少年。山中有歷日,年盡不言寒。
(唐詩有云:“偶來松樹下,高枕石頭眠,山中無歷日,寒盡不知年。”)
幼小便失親,山深自本真。幾行逝水淚,一片朝霞洇。或有野村夢,豈無花蕾心?春夏秋冬后,情仇過眼云。
“山吧”樣樣寶,處處聞啼鳥,游客溝溝至,大巴路路跑?,F鈔結現場,新婦抱新小。惜取花開日,曲吟“金縷”好。
曲唱金衣縷,歌吹楊柳枝,情人應有淚,父老豈無持?鳥散傷秋晚,蟲集苦夏遲,山光日日好,愁心淡如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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